這裡曾是烏托邦 世界最高的石油蘊藏,良好的地理位置,國民人口僅有三千萬,她的民主政體相對周邊國家穩定,五十年前的國民財富與略遜於大英帝國,在本世紀初仍是南美洲最富裕的國家。她是委內瑞拉。

大夢初醒 然而再過去三年裡,她3/4 的人民平均體重下滑了 8.7kg。

IMF 估計去年其 GDP 下滑 10%,到今年年底前經濟規模將相對 2013 年縮水 23%,這五年相對美元的貨幣價值僅剩 0.8%,明年的通膨上看 2000%。

短缺,讓人們只能在漫長的排隊人群裡等待少量的配給,幼兒嚴重的營養不良;短缺,讓這裡的新生兒死亡率飆升,同樣地還有爭奪物資產生的謀殺率;短缺,讓人民大出逃,但製作護照所需的塑膠原料也不足,最少需要等待 8 個月——除非有足夠的美金來行賄。

沒有戰爭、沒有天災,這樣的飢饉是怎麼造成的?

天之驕子 天然資源是上天給予委內瑞拉人的最大恩賜。委內瑞拉長久以來依靠石油出口作為政府融資與國民財富的來源,所有的進口都仰賴石油出口賺取的外匯支付。大量出口的黑金會觸發對本國貨幣的需求,從而導致本幣匯率上升的壓力,匯率上升會削弱本國其他出口產業的發展,進一步加深對天然資源的依賴,這是俗稱的「荷蘭病」。典型的藥方是將賺取的財富以外匯存底或主權基金的方式積累,在油價上漲時強健體魄,增強對抗景氣循環的抵抗力。委內瑞拉曾經也有機會。

本世紀初的油價上漲是天賜恩澤,當時的總統查維茲決心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引以為傲的石油存量,使他認為國民沒有共享到的國家財富必然是是由於資本家的貪婪。於是他承諾人民公平、福利與榮耀。

他做到了。他撤除那些資本家與為其辯護的異議分子,拔擢其他支持改革主張的人;他勇於擴張福利政策,以政府赤字形式共享石油上漲的財富;他批判資本主義的壓迫與墮落,尤其反對美國的勢力滲透南美。這是查維茲主義。

不測風雲 2013年查維茲逝世,2014年國際油價崩跌,石油收入抵不上政府支出,外匯存底僅能支撐短暫的進口需求,接任的馬杜羅只剩一手爛牌。他可以選擇讓匯率貶值,抬高進口商品的價格,以市場力量調節需求。然而這是向市場低頭,有違查維茲的平等主義,更會喪失他的威信。為了維持匯率,馬杜羅進行外匯和價格管制,物資改採配額;為了避免人民恐慌,他取消固定發布的通貨膨脹報告,並將洩漏資訊的央行行長撤職;為了應付國內的惡性通貨膨脹,他發行新鈔並宣稱是懲罰囤積委內瑞拉貨幣的人,避免囤積者用來購買配給品。資金外逃與黑市交易想必讓他始料未及,他們不是故意的。

凋謝的民主 經濟破敗,民心凋敝,馬杜羅的執政黨在2015年的國會大選喪失多數席次,他逐漸邁向大獨裁者。他運用國營電視台作為喉舌,將油價崩跌稱作國外勢力的經濟戰,通貨膨脹是哥倫比亞邊界的投機者囤積委內瑞拉貨幣造成的,街頭的遊行是意圖顛覆國家政權的力量,所以他必須舉行制憲會議以維護委內瑞拉的穩定未來——然而制憲會議選舉卻沒有民主代表性。

此外,馬杜羅仍保有選舉委員會及最高法院的支持。選舉委員會先推遲,後禁止了罷免馬杜羅的公投; 最高法院則將反對黨控制的國會權利部份轉移至手上。最高法院的裁決背後隱含了對國營石油公司債務違約的擔憂:執政當局正卯足全力出售國有資產,才有辦法籌措資金還債,而反對黨控制的國會是不可能通過這些行政舉措的。這是為了避免債務危機的風險。

飢餓債券 債券交易本不該引起軒然大波的,然而高盛這次卻踩到鐵板——它以3.6折購買了價值28億美元的委內瑞拉國營石油公司債券。天底下沒有新鮮事,高盛不是第一間與獨裁政權打交道,將清償國際債務優先於填飽人民肚腹的投資機構。高盛只是相信:購買這些債券,委內瑞拉人民的日子會好過一點。畢竟國營石油公司的債務違約將導致依賴黑金出口的委內瑞拉人民「更不好受」。高盛理解這些國營公司的準國債有多大的價值:每年可以貢獻10%利潤。

先知與信使 執政黨攫取國會力量、削弱國家民主的舉動,引起周邊國家的抗議。在美洲國家組織與教宗斡旋下,馬杜羅與反對派人士進行對話,卻悍然拒絕釋放政治犯。美洲國家組織試圖發起外交譴責聲明,然而一則牽涉美國與古巴在南美洲的對抗,再則其他受到委內瑞拉石油收買的小國不願支持,計劃胎死腹中,然而就算通過譴責又如何呢?

教會一向是委內瑞拉境內的緩衝,防止政治力侵害公民的機構,前任主教更是批評馬杜羅最不遺餘力的人。然而教宗似乎更願意與現任主教讓馬杜羅輕騎過關,教宗曾稱反對派「自己亂成一片」。哲人日已遠,典型在何方?

等待果陀 軍隊可能是人民最後的希望了。當年在反對派曾非法試圖奪取查維茲政權時,當時的將軍站出來捍衛查維茲,維護民主的正當性。這次軍方與國營事業的利益休戚相關,是退休後轉職的好地方,物價管制確保軍方用低價獲取物資,外匯控管保證軍方用便宜的代價獲得外國資產,更別說掌管物資分配替軍方帶來多少好處了。軍隊無法託付。

曇花一現* 檢察總長奧蒂嘉(Luisa Ortega Díaz)是查維茲主義的的忠實信徒,也是親手將反對派領袖羅佩茲 (Leopoldo López)投入大牢的推手。然而她在最高法院攫取國會權力的時刻率先批評此舉逾越憲法,再批馬杜羅組織制憲議會的行為是「民主解離的最後一里路」,最近更立案調查親政府人士對國會的攻擊責任。她的舉動被視為執政黨內的分裂,然而在制憲會議大選後,她隨即遭受罷黜。

另一方面,執政當局在制憲會議大選前無預警釋放反對派領袖,如今也證實是鱷魚的眼淚。反對派內部早已在教宗斡旋的罷免公投中分裂,使得馬杜羅得以化解執政危機,此次羅佩茲的釋放不止讓反對派內部對羅佩茲是否與馬杜羅達成默契產生懷疑,更重要的是,這提供給反對派與執政黨內以奧蒂嘉為首的溫和路線一個假象:民主在委內瑞拉尚未死亡。選後旋即被逮捕的反對派領袖象徵委內瑞拉的民主即使尚未死亡,也已經在安寧病房。

經濟發展與自由 沒有戰爭、沒有天災,這樣的飢饉不是因為歉收,而是因為通膨、審查及官僚制度造成的——是人為的因素而不是自然的災害。這是1998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沈恩(Amartya Sen)對孟加拉飢荒的結論。他幼年時曾目睹極端貧窮造成的傷害:一位回教徒因為家裡沒有食物,留下妻女,到印度教區尋找工作,卻在沈恩家附近遭印度教人士襲擊,滿身血污身亡——「極端的貧窮會讓人成為無助的犧牲者」,他說。

民粹主義者的絕望越大,用短期利益代換長期風險的誘因越高。不論民粹主義者有生之年是否能夠看見,審判終將到來,首當其衝的總是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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